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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
好像很久沒聽過鳥鳴聲了。

曉晨幽幽轉醒,啟眼後綠意充斥四周。大白天,她全身赤裸倒臥在比成人還高的雜草叢中,上方是濃密壓頂的綠樹蔭。她馬上知曉身在何處。世上再沒有任何地方能比此地讓她熟悉不過了,她回到故鄉的森林,那靜謐到人煙罕至、連鳥鳴亦稀落的山林。

考量被監視的可能性,她不得已先偷取獵戶的舊衣。身著不合身的舊衣,曉晨路經昔日的山林小湖。湖面如鏡,除了倒映出些許的天光雲影,滿池碧綠中還有張小巧鵝蛋臉,鹿眸檀口,細緻五官襯著一頭雪白短髮,這是她七歲時的容顏。
眼兒一瞬也不瞬,曉晨對望湖中年幼的自己,霎時過往如浪捲上,一波一波拍弄心頭,她垂首湖畔好一陣子沒動靜。

「妳的身體會有很大的變化,在那期間最好少出現在同個地方。」

這變化未免太大了吧…她的身形外貌居然變化成七歲的模樣。腦海仍殘存火噬的記憶,可現下身體不見任何傷疤焦黑,依舊是原本蒼白不過的肌膚。她從未繪過任何畫像,魔法師也能將成人變成與幼年模樣分毫不差?現今魔法學已進步到這種地步嗎?

而且生理真的起了巨大變化:除卻外貌的改變,曉晨精神亢奮,睡眠減少,長時間在山林間遊獵亦絲毫不感疲憊;食慾暴增,得進食以往的三倍才不致腹疼,且單純食用山蔬野果,換來是無窮盡的飢餓感,必須大量補充動物性蛋白方可止飢。生理顯然急速生長,短短一週,外型復又增長。

以往難以看清的事物,現在卻一清二楚,野兔收放四肢的瞬間動作,蜻蜓連續振動長翅的模樣,甚至蚜蟲吸食植物汁液等細微事物皆能清晰解讀。
她想,自己變成怪物了。




清醒時身上一塊錢也沒,衣物、武器皆未能帶在身邊,銀行需本人印鑑和簽名才能提款,印鑑還藏放在莫洛可;憑藉現在的幼兒外型,就算有錢坐飛船去莫洛可,亦大有可能因外貌問題而被飛船公司要求出示身份證明或親屬陪同。
現下唯能靜待外觀轉變成人樣貌時再行打算。

她不甚明瞭國王人馬送她來故鄉的用意為何,又無聯繫無監視,但送來故鄉是個聰明作法。對一般人而言,認定「故鄉」多為生活最久的地方,哪裡危險別靠近、哪裡最容易找到食物、哪裡可供躲藏暫居;故鄉能大幅減少在適應環境和競爭生存可能產生的問題,又以她目前的幼兒體型更甚。

曉晨採集大量耗時費工、卻定有商家收購的藥草,再提了幾隻野兔,進城鎮換取煮食用炊具和火摺子。她還認得大部分故里居民,唯隨她離鄉多年,有些商家已從老闆改換老闆的子女在經營,偶見已長大成人的祭司院同學,對比自己現在的模樣,心中或有些許滋味。而鎮民對於她手中的藥草和野味,顯然是比她的外貌及出沒有興趣得多了,無人對她的外貌多作聯想,只當她是個幫雙親跑腿的孩子。





箭矢,曉晨可以自己做,但一把耐用的弓,得靠經驗老道的專家。
進城最後的拜訪點位於城郊專賣弓箭的武器鋪,武器鋪老闆出身弓箭手,因腳傷轉行製弓作箭。…會是原本的老闆嗎?曉晨雙手推開漆色斑駁的木門,木門後仍是弦線、木屑散地的世界,而完工的弓弩安放老位置上。
櫃台後探出一張熟悉的臉,「有人嘛,妳要出聲啊,我還以為是貓呢。」
是當年販弓給她的老闆,不過老闆添增不少皺紋與白髮。

「妳要買弓?妳自己用嗎?」
曉晨頷首,放輕嗓音說:「請給我最便宜的弓。」
「妳會使用嗎?」老闆問了與當年相同的問題。
今時不同往日,她已非那個拉弓都不會的孩子。曉晨物色半晌、拿起應是鋪裡最低價的弓,一個轉身,展現出符合七歲孩童、恰如其分的挽弓姿態。
「嗯—挽弓的姿勢很端正、很漂亮呢。」老闆暫放手上製弓工作,從櫃台後踱出。
曉晨遞上錢袋,老闆卻將錢袋推了推。「孩子,這弓送妳,妳把錢拿去買鞋。」
老闆注意到自己的赤足…赤足沾黏不少沙土,但她沒買鞋的打算。「鞋會買,我拿弓、你拿錢。」
老闆咧開一口白牙。「不錯嘛,這弓送妳。」
「為什麼?」贈弓給一個素未謀面的孩童也看不出有任何短、長期利益可言。

「妳讓我想起鎮上一個孩子…妳和她長得很像,那孩子也用弓箭,算算年紀…現在是大人囉。」老闆推推鼻樑的老花眼鏡。「自從那孩子離開這裡後,我再沒見過比她更出色的弓箭手了。所以今天我很高興,弓免費送妳。」
曉晨既羞赧又詫異。…故鄉還有人記得自己。
「當年她連拉弓都不會就想跟我買弓呢。妳現在有這種水準,好好努力,日後必定是個優秀的弓箭手。」

曉晨垂首,無法直視老闆的和藹笑容。她想從老闆的言行舉止中蒐羅一絲一毫的不善意圖,但沒有…再怎麼審慎觀察、大膽假設,她都拼湊不出武器鋪老闆加害自己的可能性。老闆單純助人為樂的眼神下,她深覺自己的卑劣。

「孩子,妳聽過嗎?傳說弓箭手是老鷹和狼的化身,擁有老鷹的銳眼和狼的組織性。我國最偉大的弓箭手傑哥帝亞是出身這個城鎮哦,祝福妳成為下一個最偉大的弓箭手。」「謝謝!」她僵直了臉回應,轉身推門離去,再也無法多待鋪內一秒。





三個半月後,曉晨再以成人之姿出現於黃沙之城莫洛可。
不可思議…摔斷而較偏斜的鼻樑、亞龍人打傷的額前紅疤和雙腿上無數被蒼鼠囓咬的傷痕,都唯妙唯肖、完美呈現在原本的部位。三個半月以來野獵故鄉山林未有任何損傷,身體卻彷彿記憶住所有永久性傷痕,讓她回復原貌之際,尚且擁有絕對性的差異。

生理成長趨緩、暴食現象不再,國王那邊亦無聯繫與監視,一切似回歸三個半月前,恍若白日幽夢、夢過就忘。但曉晨明瞭人生並無此等好事,過於強大的生理機能再再告誡自己:所歷非夢、後患無窮。

她查詢過莫洛可的飛船公司,並無來自首都的回信,臆測、設想讓她不敢輕舉妄動,當時寄信曾暗示曉夜帶小妹遠離王城,而今卻無曉夜的回信,她擔憂自己的一舉一動將危害妹妹倆的生命。
難以忖度瘋子的思維模式,有時一個舉無輕重、無所牽連的動作或事件,瘋子卻能把一切事端歸咎於妳,再做出一堆讓妳追悔莫及的事,她無法拿妹妹倆和無辜的人之生命來冒險。
就連幾枚銀幣、幾件新衣的反饋,她亦得思量再三,唯恐一時疏忽而危害故鄉曾關心、協助她的居民。

曉晨再次交寄往首都、聯繫妹妹的信件,相信國王人馬會儘快聯繫上自己。其實步出飛船艇、腳落地莫洛可的那刻起,她便察覺不少盯視目光,料想監視者得聯繫上司指示之後的行動,她仍有時間規劃可行的應對之策。





離開飛船公司,曉晨縮坐環狀水池前。環狀水池為古代工匠的精心傑作,位於莫洛可中央,環繞整座王城遺跡;水池終年湧泉不歇,一旁綠植迎風搖曳,為黃沙千里的美麗奇蹟。
無論白晝黑夜,水池南側常聚集了許多淘寶客、傭兵和伴隨兩者必有的商人們,生氣蓬勃喧騰使古墓遺跡增添不少熱鬧氛圍。

視線茫然。未曾有過如此無力感,以及強烈渴求同伴的時刻。她的敵人過於強大,再如何思量策劃,自己一個人是無法擊垮對方所有人。同伴,相互利用也罷,只要同伴夠強壯,能讓她保衛住所欲守護的人事物,她什麼都肯做。



原先悠揚水池畔的溫柔歌聲不見了,曉晨昂首探看,水池另一側的吟遊詩人正默然收拾工作器具,她起身朝吟遊詩人走去。

「請問…還繼續唱嗎?」曉晨指捏銀幣,冀望吟遊詩人頌唱未完的歌曲。
曾有一度,她無意聽聞任何詩歌、曲調,那些總讓她憶起事實下的無辜者、犧牲者的神情;如今的她唯祈從遊走四方的吟遊詩人所編譜的詩歌中挖掘可能的消息。
倘若連聆聽吟遊詩人歌唱亦是安排好的橋段,就讓臨淵履薄的警戒活在她的呼吸吐納、舉手投足間。

吟遊詩人聞聲回首,弓箭手打扮的女孩映入視線,他輕輕地笑瞇了眼。
還是有人賞識嘛!唱了一個多鐘頭亦無人停步聽歌,他幾乎認定今日的莫洛可唯有淘寶客,卻無知音人呢。
「等等,我喝完水就開始。」他繼續飲水動作,弓箭手女孩亦耐心等待他飲盡水囊裏最後一滴水。非常之好啊…
手扶魯特琴、坐穩水池畔,女孩的身形容貌盡入眼底,吟遊詩人回以醉人微笑。「能在莫洛可遇到知音人,我實在太幸福了!」
曉晨不改神色。「我沒聽過這曲調…」
「『星星之歌』是鄰國查德利曼的歌曲,客人妳很有可能沒聽過。就讓我畢爾溫,放眼奧古大陸最具才華兼帥氣英挺的吟遊詩人為您高歌一曲吧!」

吟遊詩人揚手撫出遼遠壯闊的前奏,以低喃柔和的聲調作為歌曲之啟始:

最明亮的那顆星星劃過天際,成為難以跨越的高塔;
第二顆明亮的星星只留下一點餘輝,至今星輝流落何方不知在哪;
十二道光芒圍繞的孩子們死了一半,守護百年榮耀的旗幟直墜而下;
不被承認的絲比露那,遺失了手中結實纍纍的穗花;

從前工匠慣用的鎚子不停地敲呀敲,卻敲不出能獻予眾神的火把;
於是世上獨一無二、無法替代的烏鴉,送了一把給太陽,又送一把給月亮,送了如沙成海好多把;

大地的風吹,大地的水流,蘊育數之不盡的星星之芽;
遍布大地的星星之芽,會擁有比太陽還熱、比月亮還亮的光華。




曲畢,吟遊詩人迫不及待開口問:「怎樣?好聽吧!」
曉晨仍籠罩歌曲氛圍中,不禁喃喃:「不是鄰國的歌曲就好了…」這歌詞顯然述說我國的時局。
「客人,這話怎麼說?」
曉晨回神起身,按例遞予銀幣。「沒什麼…早點聽到這歌曲就好了…」可惜一切都遲了。
弓箭手女孩身影漸行漸遠在泉水末端,吟遊詩人冒然扯嗓喊道:「弓箭手小姐!」遠方女孩回首了。「…『星星之歌』還有續曲,我還在譜,等曲好了,有榮幸邀妳共賞嗎?」
「有機會的話…」女孩語聲微渺,吟遊詩人只見口形、不聞其聲。



信件交遞的隔天,月峰果不其然現身於莫洛可、曉晨眼前,不過這次多帶了十幾人,精擅戰鬥的各行各業齊備。她立即被送往王屬秘密訓練地孔塔歐,再見曉夜、蘇蘇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黃昏之道、星星之歌」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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