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皇后此行所為何事?」親切和藹的語聲出自跪伏在地的霍倫塔普。
封后典禮後,霍倫塔普便是這般恭順有禮的舉止,
無論在公開或私人場合見過多少次,娜菲塔麗始終沒習慣她父親佯裝慈愛的表象,
便盡可能避免和霍倫塔普交談。
今日娜菲塔麗帶了少許隨從回娘家,
原本對自己倨傲無禮的娘家人,此刻全體跪伏迎接她的到來。
娜菲塔麗的心情五味雜陳,她當真不清楚自己身居什麼位置。
今時不同往日,坐上宴客廳主位的娜菲塔麗,望著一個個安靜跪伏、等她發話的娘家人,
皇后的身份像一條線,將她與跪著的人們劃分出兩個世界。
她很猶豫,她知道於公於私都不恰當,但她想不到還能找誰。
「我想問不當皇后的可能性。」
社交貧乏的人通常沒有什麼選擇,沒有熟識能信賴的人際,
所以即使清楚對方不合適,徬徨時仍舊會慣性詢問認識最久的人的建議。
娘家人側首面面相覷,再抬眼看她的神情好像她瘋了一樣。
「我沒在開玩笑。」娜菲塔麗說完自己都覺尷尬,她和娘家人從來不是能開玩笑的關係。
霍倫塔普率先抬起頭、坐直身軀回話。臉上的親切笑容沒了,但神色仍算恭敬。
「我們不知道您在皇宮發生什麼事,但我必須誠實跟您說,
向來只有王可以廢棄皇后,沒見過皇后不當皇后的。」
霍倫塔普暗自咬牙。
他布局這麼久可不是為了讓娜菲塔麗鬧脾氣說不當皇后什麼的!
他很清楚他這個女兒的性格,現在要是逼急了也會跳船的,所以他只能扮演最忠誠的後盾,耐心哄勸娜菲塔麗。
「也請您考慮不當皇后的後果。我們家是絕對承受不起這後果的。請您想想,沒有後援的您能依附誰?哪個人敢在法老面前做您的後援?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娜菲塔麗被霍倫塔普再現實不過的話狠狠剮了一頓。
眾人都說她好運,嫁了全天下最好、最尊貴的男人,卻不知她自此失去一切自由,連拒絕的權力都沒有。皇后只是王權的附屬品。
無論是卑微庶女或是貴為皇后,她早是一枚棄子,他們看中的是她背後的權力和好處,她本人如何努力,在他們或其他人眼裡還是一點價值都沒有。
娜菲塔麗的大哥阿布和霍倫塔普互換眼色,接著問道:「皇后您遇到什麼困難嗎?」
娜菲塔麗斟酌再三才開口:「簡單來說,我無法行使皇后的權力。」
眾人一聽又是一陣騷動。
阿布再問:「皇后您是想做什麼呢?」
阿布這句話正中娜菲塔麗在意的點。
「我想多幫人民爭取一些……」而非名為皇后的擺飾品。
看到那些為生活勞頓的人民,就彷彿看到過去的自己,她理解那種無能為力、受人擺佈的日子。所以對於在議政會議裡只被當作數字討論的底層人民,她便忍不住想幫那些人多說幾句話。
娜菲塔麗沒意識到自己更深層的情緒是:她想掙回王的尊重,王對於皇后、對於妻子,更甚是對一個人的尊重,她身為人的尊嚴。
「如果是因為行使不了皇后職權而放棄當皇后,那才真的是失去皇后的權力。」
阿布不認為情況有娜菲塔麗說的那麼嚴重,若真如此,娜菲塔麗應該連娘家都回不了。
「您想想,如果您離開皇后這個位子,又如何完成這個不是皇后就做不了,照顧人民的理想呢?」
見娜菲塔麗陷入思考,阿布趁勝勸說:
「不如留在皇后這個位置上,思考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
阿布這個人,雖不比他父親霍倫塔普有威嚴,但他最大的優點便是巧舌如簧、擅於詭辯,不夠聰明或意志不堅的人,思緒十分容易被阿布牽著走。
阿布成功運用巧辯的才能,將娜菲塔麗帶偏主題,忘了她初衷的想法,陷入一種為了底層人民,無論如何都得保住皇后之位的迷思裡。
娘家人的建議給了娜菲塔麗一個新方向。
如果只有皇后的路可走,那她在皇后之位又能為人民做些什麼?
人受身份所囿,但又需要身份方能在社會上定位和生存。
沒了身份,其他人便無法定義你該扮演什麼角色、該如何對待你。
然而在承繼身份之前,一個人的性格便已誕生成型,
那究竟是身份能代表一個人,還是本性能代表一個人?
**
殊不知在娜菲塔麗離開後,霍倫塔普家馬上又招來意想不到的貴客——拉美西斯。
一般人絕對見不到的埃及國王,現在紆尊降貴親臨一介商戶,
光是外頭的護衛就把霍倫塔普家重重圍了好幾圈。
「娜菲塔麗為什麼會到你們這裡來?一五一十說清楚。」
拉美西斯面對跪伏的霍倫塔普一家,神態冷靜從容,完美詮釋高位者的優越。
一改霍倫塔普之前對這位女婿的印象,以往的拉美西斯彬彬有禮、優柔寡斷,
現在則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果然當上王就不一樣了。
霍倫塔普盡可能美化、簡短說明娜菲塔麗的來意。
從拉美西斯身後大陣仗的護衛,霍倫塔普隱隱覺得不對勁,
他可不會傻到認為王真的是要問話。
拉美西斯聽完神態不置可否,停頓幾秒後,輕快開口:
「我在南方的市場正需要有人幫忙開拓,你們就去那裡吧。」
說得好似談論今天晚餐菜色一樣簡單。
一聽此言,霍倫塔普家好幾個人忍不住躁動起來,
跪坐答話的霍倫塔普更是忍不住面透詫異。
王這是要直接拔掉他們在首都的勢力啊!
「不想去的話也沒關係,你們的生意,之後會有人替你們接手。」
拉美西斯明快的口吻令人莫名生恨,那種在制高點隨意擺佈人的絕對自信與無情。
王根本沒給霍倫塔普家預留反應的時間和空間。
霍倫塔普頓時覺得尼羅河水洪水氾濫。
打壓皇后親族可不是小事,但看王綽有餘裕的模樣,不像臨時起意,而是有備而來。
他現在只能祈禱王還不知道他的計畫,否則他們全家都活不過今天。
霍倫塔普初次有感眼前的人的可怕。登基沒幾年,卻遠比先王塞提一世殺伐果決。
他幾十年看人的眼光怎麼就看走眼了這一個?
「您不能如此對我們啊,駑鈍的我們做錯了什麼,以至於今日這樣對我們呢?」
霍倫塔普一臉悲傷,高舉雙手痛呼,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
求饒的態度是謙卑再謙卑,用語也偏中性,力求不會造成任何對立,或激起王的勝負欲。
拉美西斯輕蔑的笑了,宛如無所不知的天神,俯身低瞰仰望自己的霍倫塔普。
「你猜我知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你們以前怎麼對娜菲塔麗還需要我說明嗎?」
霍倫塔普聞言兩眼發直、呆坐原地動也不動。
沉默了片刻,他向拉美西斯,這年紀不到他一半的年輕人,也是他的女婿、埃及法老,跪伏懇求。「請讓我們向皇后告別吧,我們突然離開會讓皇后很傷心的。」
霍倫塔普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拉美西斯站直了身軀,側身斜睨霍倫塔普。
「這就不用了,儘快出發吧……你們寫一封告別信,之後我會轉交。」
「以後再讓我知道你們有任何教唆娜菲塔麗的行為,我會讓你們知道該有的後果。」
哀傷的歷史猶在昨日,拉美西斯一家絕不允許重蹈覆轍,
自然不會讓霍倫塔普輕易複製前朝的做法,再讓臣子登基成王。
只能說霍倫塔普的計謀過於理想化,像一個不切實際的美麗幻夢。
王離開後,霍倫塔普家傳出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父親,我就說她是個災星,您還不信?看,現在害了全家!」
「別說了,你嫌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落魄貴族終究是落魄貴族,空有財富,卻沒了過去的勢力和武力,如何抵擋得了現任國王的全力傾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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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修文修到想吐,赫然發覺爆數字。
所以作者決定本回任性分成兩篇來PO,不然可能又排版排到想吐。敬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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